??踩著胡同里被雨水泡軟的青苔,我終于在晌午叩響保定老家的木門。斑駁的朱漆門沿搭著半塊青石板,門軸轉動時吱呀作響,比年初離家時更添了幾分歲月的沉郁。晨露在院角那株老梧桐葉尖凝住最后一縷暑氣時,我忽然聽見蟬鳴的尾音里墜著些微顫的涼意。桌子上的臺歷還停留在七月的插畫上,指尖翻過那一頁,竟有干燥的風從紙縫里鉆出來,帶著曬好的芝麻稈氣息——原來立秋早已站在窗欞外,正用梧桐葉的脈絡計算著晝夜的分野。
??秋風是最先抵達的信使。它不像春風那樣沾著花粉的甜膩,也沒有冬風裹挾的冰碴,只是帶著一種洗盡鉛華的清透,從樹梢漫下來。先是拂動石榴樹最后幾朵殘花,讓那些飽滿的漿果在枝椏間晃出暗紅的光;再掠過晾曬著的藍印花布,讓布面上的靛藍紋路隨風舒展,像把夏日的濃綠都洇進了水里;最后鉆進巷尾的老磨坊,撩起掛在門框上的粗布簾,把石碾旁新磨的玉米面香揉成一縷縷淡金色的絲線。風過處,總有些葉子提前醒了,在枝頭抖落半盞陽光,仿佛把整個夏天的燥熱都抖成了滿地碎金。
??秋光是被云層篩過的蜜。正午的陽光還帶著三分夏的余威,卻已少了灼人的鋒芒,落在青磚地上是溫吞的暖,照在晾曬的辣椒串上,能看見每顆果實里跳動的橙紅。屋檐下的麻雀不再躲在濃蔭里,反而迎著光展開翅膀,讓陽光透過羽毛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,像撒了一把會動的碎銀。最妙是傍晚的霞光,總把天邊染成打翻的胭脂盒,從橘紅到緋紅,再暈成淡紫,連墻角的青苔都被鍍上一層柔光,仿佛老墻也在這秋光里悄悄舒展了皺紋。
??秋聲藏在萬物的呼吸里。玉米地深處傳來苞葉摩擦的輕響,每顆飽滿的玉米棒都在夜色里積蓄著力量,把沉甸甸的希望釀成沙沙的私語;豆棚下的秋蟲醒了,紡織娘的琴聲混著蟋蟀的夜曲,比夏夜的蟬鳴更顯清越,像月光在草葉上流淌的聲音;就連巷子里的叫賣聲也變了調子,賣豆腐的老漢蹬著三輪車走過,車斗邊的銅鈴叮當作響,那聲“嫩豆腐嘞”裹著鹵水的清鮮,比夏日的冰汽水更讓人心里踏實。
??秋色是打翻的調色盤,卻比任何畫作都來得沉靜。楓葉還攥著夏天的綠,只在葉尖偷偷洇出一點紅,像少女羞怯時的腮紅;銀杏葉倒是急著換衣裳,把陽光剪成一把把小扇子,風一吹就簌簌地落,鋪在地上是滿地碎金;田埂上的野菊開得正好,紫的、黃的、白的,星星點點散在枯草里,像被遺忘的星辰;最耐看的是遠處的山,褪去了夏日的濃綠,露出赭石色的脊梁,在暮色里沉默著,像位歷經滄桑的老者。
??立秋日的晚飯總帶著些儀式感。母親會端出一碗新蒸的南瓜,綿甜的滋味里裹著陽光的暖;父親會從柜里取出一瓶陳釀的白酒,醇厚的酒香里混著歲月的沉香;我坐在院中的竹凳上,剝著剛煮好的毛豆,把思緒浸在這秋日的寧靜里。暮色漫進門楣時,忽然聽見檐角的風鈴響了,那聲音清清脆脆,像在說:又一個秋天,來了。(郭衛寧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