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?長臺關的暮色總帶著點遲疑,像是被鐵軌上的熱浪拽住了腳步。車站旁的玉米地被曬得蔫了葉,蟬聲一浪一浪裹著暑氣滾過來,先是零星幾聲試探,轉眼就鋪成密不透風的網。老師傅說,這地界的蟬認地脈,當年楚墓里出土的編鐘就曾藏在西邊那片坡地,兩千多年前的樂聲散了,倒讓蟬聲接了班,成了長臺關夏日里最悠長的回響。
??新起的站房工地,比蟬聲更熱鬧。天還泛著橘紅,鋼筋骨架的影子被拉得長長地垂在攪拌機蒸騰的熱氣里。一群穿藍色工裝的人忙碌著,安全帽下的臉淌著亮閃閃的汗,混著灰漿在下巴尖聚成小水珠,又啪嗒砸進腳邊的水泥地里。小李笑著打趣“這站房蓋起來,往后南來北往的人,不單知道長臺關的編鐘,還得記著這鋼筋水泥里的勁兒。”
??“再勻點料!這邊快接不上了!”劉師傅扯著嗓子喊,他黝黑的臉上刻著道道深紋,胳膊上的肌肉隨著動作繃緊,工裝后背洇出深淺不一的痕像幅暈開的水墨畫,那是被無數次的熱汗腌出來的印記,旁邊師傅順手遞過水壺,他猛灌幾口,喉結滾動的聲響都能聽見,末了抹把嘴,笑道“這天氣”。
??有個年輕些的小伙子,額前的頭發粘成一綹一綹的,卻總愛哼著不成調的歌,換位置時,褲腳蹭到剛初凝的混凝土,結了層白花花的殼,低頭用腳碾了碾,說這樣“接地氣”。劉師傅在旁看見,踹他一腳,“小心腳底板明天別起繭子”,眼里卻帶著笑——這孩子爹是他老同事,去年退休時千叮萬囑,讓他多照看。
??夕陽把他們的影子釘在發燙的地面上,又被往來的推車碾過,碎了又拼起來。蟬聲漸漸歇了些,風里混進遠處稻田的清香,吹過沾滿水泥的手套,吹過曬得滾燙的鋼筋,也吹過工人們泛紅的臉頰。有人說起西邊楚墓的展覽,說等站房蓋好了,得去看看那編鐘到底長啥樣;老張師傅卻盤算著工期,想著趕回家和媳婦搭手干干家里的農活。
??混凝土在模板里慢慢凝固時,天已經擦黑。大伙兒收拾工具往工棚走,劉師傅卻從口袋里摸出手電筒,轉身往工地深處去。光柱掃過剛澆筑的柱體,他停在警示牌前,蹲下身,用腳把埋在土里的底座踩實了些。小李舉著藿香正氣水跑過來,“劉師傅,吸溜一下,順口氣!”玻璃瓶晃出琥珀色的光,微微的辛辣入喉嗆出兩聲輕嗽,他又走到腳手架旁,逐個晃了晃防護欄,金屬碰撞的輕響在夜里格外清晰。
??“劉師傅,還不走?”遠處有人喊。
??“就來。”他應著,又照了照塑料防雨布,各個角都看了一遍,這才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。月光已經爬上東邊的樹,把他的影子投在新打的地基上,竟和兩千年前楚墓里那尊石人俑的輪廓有幾分像,都透著股扎實的穩當。
??往回走時,蟬聲又起了,比傍晚更清亮些。劉師傅想起參觀楚墓遺址時,看見玻璃柜里的編鐘泛著青幽的光,講解員說那是古人用青銅鑄的“時間”。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水泥的手掌,倒覺得此刻腳下慢慢凝固的混凝土,也是一種時間——是給長臺關的明天打下的扎實印子。
??工棚的燈亮了,混著遠處火車的汽笛,在蟬聲起伏的長臺關里,蕩開一圈又一圈混著汗味的鏗鏘回聲。(武二征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