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?八月的廣東,陽光依舊如火般熱烈,而龍川就像一壺被這烈日煨得滾燙的濃茶,直到暮色漫過青山的脊背,才肯泄出幾分溫潤的余韻。整座縣城浸在蒸騰的暑氣里,老榕樹的氣根垂落如簾,將細碎的陽光篩成滿地金斑,而東江的水色總帶著層薄霧,在午后的蟬鳴聲里緩緩流淌。
??然而龍川的魂魄,藏在暮色初臨的時刻里。
??傍晚七點,夕陽把山的輪廓描成金紅色,山影漸漸沉落,像巨人卸下了白日的鎧甲。東江邊的防洪堤上,最先晃動起人影。穿碎花裙的婦人推著嬰兒車,車轱轆碾過青石板路,發出“轱轆轱轆”的輕響,車里的孩童叼著奶嘴,小手卻伸向空中,仿佛要抓住那最后一縷掠過江面的霞光。
??江水此時溫順得像塊巨大的碧玉,被暮色浸成了暗綠色。貨船的馬達聲漸漸遠了,只剩下幾只白鷺貼著水面低飛,翅膀掃過之處,漾開一圈圈細碎的漣漪。岸邊的蘆葦叢里,青蛙的“呱呱”逐漸響起,聲音此起彼伏,與遠處稻田里的蟲鳴相互交織,變成一張無形的細密的網,將整個縣城輕輕罩住。
??散步的人們像從地底冒出來似的,漸漸布滿了臨江的步道。穿運動服的年輕人戴著耳機奔跑,腳步踏在塑膠跑道上,發出均勻的“嗒嗒”聲,汗水浸濕的額發貼在皮膚上,卻擋不住眼里的笑意。人群中有一對老夫妻,并肩走著,老爺爺的手里攥著個保溫杯,時不時遞給老奶奶喝一口,兩人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,手臂偶爾碰到一起,像年輕時那樣輕輕晃蕩著。
??街角的柚子樹下落著幾個熟透的果子,黃澄澄的,滾在草叢里。幾個孩子圍在樹下,踮著腳尖夠樹枝上的果實,笑聲驚飛了枝頭的麻雀。賣炒板栗的攤子支起來了,鐵鍋里的栗子“噼啪”作響,甜香混著晚風漫開,引得散步的人紛紛駐足。穿校服的姑娘買下一包,分給同行的伙伴,指尖沾著褐色的糖霜,卻也顧不上擦,只顧著為誰搶到了最大的一顆笑鬧。
??暮色漸濃時,防洪堤的燈一盞盞亮了起來,橘黃色的光暈在江面上碎成一片金鱗。釣魚的人仍不肯走,魚竿支在石欄上,魚線垂入水中,延入江水深處,像系著根看不見的思念。有人提著剛從江邊釣來的小魚,用稻草串著,魚鰓還在微微翕動,路過的人問起收獲,便笑著揚手展示,滿是自得的神情。
??廣場旁邊的石凳上,抱著孫子的老奶奶正講著過去的故事,說當年東江的水如何清澈,說越王山上的古剎如何香火鼎盛,孫子的小手揪著她的衣角,眼睛卻望著江面上駛過的游船,船尾的燈光在水里拖出條長長的尾巴,像流星劃過夜空的光芒。
??九點過后,風里終于有了涼意。散步的人們漸漸散去,留下空蕩的步道,只有路燈還亮著,將樹影投在地上,像幅不斷變幻的水墨畫。江面上的霧氣濃了起來,遠處的山影只留下模糊的輪廓,仿佛沉進了水底。偶爾有晚歸的漁船駛過,馬達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,卻又漸漸與那變小的身影一起被江水吞沒。
??龍川的八月,白日里再熾熱的喧囂,到了暮色里都會變得溫柔。那些散步的人們,踩著夕陽的余暉,踏著晚風的節奏,把日子過成了東江水,不急不緩,卻藏著說不盡的綿長。當最后一盞燈熄滅在江邊,整座縣城便枕著東江的濤聲睡去,夢里或許有稻穗的清香,有蟬鳴的余韻,還有暮色中那些緩緩移動的身影,像時光留下的腳印,輕輕淺淺,卻從未消失。(劉家材)